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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丰乾著《重塑君子》序·自序·文摘

作者:来源: 发布时间:2023-03-15点击数:

   
唯明变方能温情——序《重塑君子》    

 

  进入近代,中国人自觉发现自己的文明遭遇到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实际上,在三千多年的文明史上,华夏文明也一再遭遇撞击:不仅有边疆族群实体不断对华夏文明中心区域的侵蚀与征服,也有来自异域的佛教的挑战。但是,华夏文明主体却并没有认为遭遇什么前所未有之大变局。这是为什么呢?

  边疆族群对华夏文明中心区域的侵蚀乃至征服,虽然给中心族群带来了动荡,却没有带来文明层面的冲击。因为无论是社会分工的水平,还是生产、生活的技术水准,也无论是社会制度设置的复杂程度与管理水平,还是伦理世界所达到的普遍性阶段以及整个精神世界所达到的高度,都是边疆族群远不及的。在冷兵器时代,更野蛮的族群征服更文明的族群是很常见的历史事件。但是,如果被武力征服的族群所达到的文明程度足够高,其文化具備足够的普遍性,那么征服者通常都会被它所征服的族群的文明所同化。文明族群以其被蛮族征服的方式教化着蛮族,以其等待蛮族开化的方式开辟着普遍性历史。在冷兵器时代,这几乎是一个历史通则。高度文明的希腊(雅典为核心)被马其顿的强大蛮力征服了,但是,崇尚希腊文明的亚历山大不仅把马其顿希腊化,而且推动了他所征服的辽阔帝国希腊化。我们甚至可以说,欧洲的历史从一个侧面看,就是希腊化的历史。而在东亚则演绎着“归汉(华夏文明)史”。无论是匈奴、鲜卑、拓跋,还是女真、满蒙,他们对华夏中心区域的侵扰、征服都以融入华夏文明的方式展开着东亚史。所以,无论面临哪个边疆族群的撞击,华夏文明主体并未将之意识为大变局。

  佛教的进入,相对近代西方文明的进入而言,本身不附带强力。它的挑战主要是思想层面。以儒道两家为基底的华夏文明一开始就带着信心与虚心去面对佛教在思想层面所具有的高度与陌异。其中,以道家的“无”格佛家的“空”,具有标志性意义:它标识着人类最早觉悟到有比“有(色)”更根本的“无(空)”的两个东方文明相遇了,标识着不同于“两希文明”的两大东方文明在究竟处互证到了“空-无”。从此,不仅佛教在汉地获得了不同于其来源地的自我展开的新资源,而且,更重要的是,儒家开启了既援道入儒,也援佛入儒的努力,并据此开出了新的胜境——宋明理学和心学,加持了儒家的道统与学脉。由于主要是思想层面的挑战,华夏文明主体能够以开放的胸襟与从容的心态去理解、消化、吸收佛教这种来自异域的异文明,使陌异文明之间的相遇能够以和平、温和的方式展开。可以说,佛教与华夏文明相遇的历史事件是陌异文明以和平方式相遇的一个范例,但很可能也是一个特例。因为从世界史范围看,陌异文明(特别是伟大的文明)之间的相遇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冲突与震荡。两希文明之间的遭遇如此,印西文明之间、中西文明之间、欧美(原住民)文明之间的遭遇也是如此。这里,我们单表中西文明的相遇。

  近代遭遇西方文明使中国进入了与遭遇到佛教时完全不一样的处境:首先是,西方文明世界拥有这样一种全新的技术,它完全不同于冷兵器时代那种基于生活实践的技术,而是一种以科学为基础而基于理论知识的全新技术。因此,这种技术的突破不再是基于生活实践的缓慢积累,而是基于理论知识的不断进展,这一方面加速了技术的持续突破与不断发展,从而在把社会生产水平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的同时,也把社会分工带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化与精细化的加速轨道,另一方面从此也就中止了冷兵器时代“蛮力常可征服文明”这一历史通则。其次,尤其重要的是,这种以科学形态为其重要基础的西方文明在产生出全新技术的同时,对人类自身的认识在近代也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对自然与人自身的这些全新认识不仅构成了改造自然的基础,也构成建构人类新的社会制度与管理体系的基础。因此,无论是思想世界,还是社会制度与管理机制,都把西方文明带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平。这意味着,中国近代面临的挑战,不仅不再是蛮族的蛮力的挑战,也不只是佛教的思想上的挑战,而是全方位的挑战。这是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根本内涵所在。如何回应这一大变局,是近代以来所有中国人都无法回避的一个处境性问题。迄今也仍是一个考验中国人之智慧、胸怀与远见的处境性问题。

  实际上,在近代,中国人也并非一遇到西方文明就立刻认识到这是全方位挑战的千年变局。所以,他们做出的回应首先是局部性的。

  在西方世界的挑战中,新时代的技术挑战是最直接的,因为它最直接地体现为船坚炮利这种强力。这使早期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有识之士也误以为西方文明的强项只在于技术及其所能带来的强力,这种强项被称为“用”。所以,他们试图在维护“体”的前提下展开“用”方面的自强,这就是以“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为宗旨的“洋务运动”。这一运动通过技术-设备引进,官方控股、社会融资,建立了一系列具有现代技术含量的新行业,开启了现代生产方式。在官方带动下,民间资本也开始办“洋务”,在民生领域更新换代,引进新技术。这些努力提供出了新的产品,创造了新的财富,曾一度使大清社会呈现出向上、向好的方向扭转的局面,以致有史家称之为“大清中兴”。但是,误解与误识的代价却是惨重的。

  由于只看到西方世界在技术上的殊胜,而误以为华夏文明在“体”方面仍然优胜于西方文明,所以,人们最初也并没认为遇到了千年尺度的大变局。那么,什么是这里所说的“体”呢?相对技术、工具、生产这些被归为“用”而言,所谓“体”至少包括这些方面:1.治理国家层面上以政治制度为核心的社会管理体系;2.教化、涵养个人美德与社会良序的伦理体系与伦理机制;3.支撑前二者的形而上思想体系;4.影响甚至塑造着前三者的宗教信仰。由于认为在“体”的这些方面,华夏文明仍优胜于西方,所以,只需通过学习、改善、提高技术这一“蛮力”即可制服“西夷”。时人没有想到的是,西方文明中的技术并非只再是一种“蛮力”,而是基于一种高度理论思维的一种实践配置能力。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到,这种全新技术只有在确立起了科学这种思维形态的文化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才能得到持续不断的发展;同时,也只有在新的社会管理体系(包括新的教育体系)下才能得到持续的推动。

  他们同样没想到的是,不仅他们直面的西方技术是以关于自然界的理论知识为基础,而且他们尚未直面的西方社会管理体系(包括政治制度)也是建立在关于人类自身的理论认识的基础之上。这种全新的社会管理体系不仅具有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更重要的是,它拥有一种充分激发成员个体的能力与积极性的机制。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遭遇到的西方文明世界在经受市场经济、工业化以及启蒙思想运动的多重洗礼之后,其社会伦理体系已经完成了“古今之变”:无论是个人之间、两性之间,还是个人与共同体之间,都确立起了一套经过理性论证或经过理性重估的原则体系。这种完成古今之变的伦理体系不仅超越了血缘-宗族、地域-民族,而且也不再基于传统习俗、宗教信仰,它被自觉为一种普遍的伦理体系。原来出自习俗或宗教的那些具有普遍性的伦理原则被作为出自理性自身的原则纳入了新的伦理体系之中。这种现代的普遍伦理体系既被用来塑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视为构建包括国家在内的共同体的基础。当然,他们最没想到的是,宗教信仰对于他们所遭遇到的西方文明所具有的根本性意义。

  由于这些“没想到”,对西方文明的挑战,人们最初做出的因应是局部的。所以,即使没有甲午战争,“洋务运动”这种回应方式也必以其他形式宣告失败。“戊戌维新”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却体现出在对真实挑战的认识上迈出了重要一步,那就是承认华夏文明中的“体”(首先就是政治制度乃至伦理体系)也面临着挑战,不得不做出调整与改变。实际上,正是已经强烈意识到自己的“体”至少在政治制度上不仅无优胜之处,相反,相比之下,倒处于拙劣之流,才召唤着革新政治管理制度的变法运动。而以“科学与民主”为其纲目的“新文化运动”则更进一步认定整个文明的“体“都处于劣势:认同民主,则不仅认定了历三千多年之久的帝王政治的落后、拙劣,而且否定了这一传承不绝的帝王政治的合法性;换言之,无论帝王政治多么悠久,也无论它造就过多少辉煌,它都是不再正当的。而当把科学作为一个纲目标举出来,则意味着对缺乏科学传统或者没有产生出科学这种思维形态的文明及其优胜处会产生根本性的怀疑;而当把科学当作理解与认识世界的最高标准或唯一方式时,则必会对文明中所有无法被归入科学形态的那些内容持轻视乃至否定的态度。所以,“新文化运动”一方面标志着华夏文明主体对自己所遭遇的异文明挑战有了更全面的认知与自觉,但另一方面也开启了通向各种激进主义的闸门。激进的民主通向的是“民粹”,而激进的新文化通向的是反文化。

  所以,对挑战性处境的更全面自觉并不意味着就能马上开出更理性、更正确的回应之道。近二百年间,经历了各种反复与曲折,既有光明时代,也有至暗时刻。放长时段看,这乃大文明相遇、交汇会出现的常态,而非我华夏文明独有之不幸。今天,仍值得反思的是:“新文化运动”所达到的处境性认知是否足够全面?它对西方文明的认识是否错过了什么?它对华夏文明的反思是否也遗漏了什么?这些问题之所以仍值得反思,是因为此后的处境性回应都与”新文化运动“相关。

  实际上,如何更周全地因应遭遇西方文明所带来的大变局,迄今仍是一个未了结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回应,都涉及两个相关的老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西方文明?又如何对待华夏文明?

  如果我们做个归类,那么在这两个相关问题上,大致可归类如下:一.全盘西化论且全盘否定华夏论。这类激进主张者很少,但造成的实际影响不小。二.全盘西化论,同时不全盘否定华夏传统,如胡适等人为代表。三.不主张全盘西化,也不否定华夏传统,而主张既以现代思想视野重新审视华夏文明,也以之审视西方文明。四.不拒绝西方文明,但主张以温情的态度去理解、对待华夏文明,并力图从中寻出差异性、未来性与优胜处。五.拒绝西方文明,回归或坚守华夏传统。我们可以把第三种主张称为“明古今之变派”,简称“明变派”,把第四种主张称为“温情派”。

  张丰乾先生这本书的努力表明,他应介乎“明变派”与温情派“之间。从他提出“重塑君子”的期待可以看出,他相信在华夏文明传统中,有可以补济中国社会在回应大变局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的要素。的确,在华夏文明里,君子是教育所要造就的基本目标。我们甚至可以说,华夏文明里的教育事业就是成就君子的事业。“学而优则仕”,并非意味着以“仕”为教与学的目的,而是意味着学而优是仕的前提。何谓学而优?这里的“优”不是科目成绩的一个等级,而是成就为君子。通过学-习而成就为君子,就是学而优。这里所成之君子,不只是一种境界,一种教养,也不只是一种品质,一种风范。儒家教育所要成就的君子乃是这样一种“成人”:他不仅明天下普遍之道,觉世间至善之理,识人间同理之心,且能担此道,行此理,守此心。成了这样的君子,才有资格去配位,才能去仕;当然,这样的“成人-君子”也获得了一种使命:行天下普遍之道-理于天下。如果用现代的话说,那么,君子就是这样有见识有担当的“成人”:认识世间普世之公理,自觉人类普遍之正义,并力行之。简单说,就是为公理而公理,为道义而道义。

  实际上,这样的“成人-君子”在任何时代都是需要的。人类虽为理性动物而有认识、觉悟普遍公理之能力,但是,人类同时也有致命之弱点:无论个体还是集体,都极易溺于私情、偏于私利而昧于公理与道义。人类历史实质上就是私情私利与公理、道义之间斗争的历史。前者优胜,则社会必充满不公不义而暗无天日,后者优胜,则社会方有公义与光明。于中国历史而言,孔子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通过仁学而确立起了世间的普遍性原则,并以此为尺度去衡量、重估周公奠定的礼乐体系,清除(删减)了那些不合仁学所确立的普遍性公理的礼则(比如殉葬之礼),从而把华夏伦理体系与伦理社会带进了具有普遍性基础与普遍性诉求的全新阶段。这种自觉到了普遍性原则的伦理体系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血缘、地域与传统,因而才具有能够教化包括边疆在内的各种不同地域、不同传统、不同祖先的族群的力量,从而开辟了具有普遍(世界)史意义的东亚史。

  但是,另一方面,人类的私情私利的偏执是如此顽固与强大,以致儒家那种建立在普遍伦理学基础之上的“天下为公”的普遍主义理念与情怀,一直未能驯服公共领域的家天下的冲动。直到十七世纪黄宗羲的出现,华夏思想才在孔子奠定的普遍主义伦理学基础上获得了反思和批判“家天下”的勇气与自觉。而遗憾的是,这种试图中断绵延数千年之政统的思想自觉被满清入关打断了。又得等待近三百年之后,在遭遇了西方文明的大变局下,家天下才在外力的影响下退出中国历史舞台。在这过程中,华夏的仁人志士借以中断家天下的帝王政治的,则是“共和理念”。

  “共和”这个词来自本土,而其理念则来自西方。在这种来自西方的“共和理念”里,新型国家有双重身份,一重是人民国家,一重是民族国家。就学理上而言,人民国家是现代国家的普遍身份,而民族国家则是现代国家的特殊身份。因为人民乃是由随身携带着普遍意志与普遍权利的成员个体组成的一个伦理群体;而民族则是由拥有特定的共同祖先、特定的共同历史传统、特定的共同文化语言以及特定的共同地域的人群组成的族群。自近代以来,也即自从现代西方文明诞生以来,无论西东,在构建现代国家的过程中,都既诉诸人民,也诉诸民族,而通常首先就诉诸民族。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包含着祖先、历史、文化、语言、地域等等因素在内的民族身份是每个人的显性身份。因此,在建构国家过程中,以民族为单位进行动员,是最容易获得凝聚力与认同感的。为此,近代建国者们通常都要花很大努力去唤醒民族意识,甚至去建构民族共同体。在这过程中,民族主义很自然地成为一面旗帜。

  但是,民族主义从来就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有利于民族国家的建构与团结,但另一方面,它同时也一直隐藏着两重危险:一重是它潜藏着不断瓦解现有民族共同体的逻辑,因为一个民族单位所包含的那些要素可以通过重新叙述不断被进一步差异化为不同民族单位;一重是它的自我特殊性标识总包含着特殊性诉求、特殊性自我理解,这种特殊诉求与特殊性自我理解一旦越过理性的界限,也即越过了人类的普遍性原则,那么,它必定会把一个民族-国家带向封闭,带向狭隘,带向民族-国家层面上的私情私利的偏执。每个国家都会有自己的利益与情感,但是,如果一个民族或国家基于极端民族主义只追求自己的利益,而置人类普遍公理于不顾,只盲目自信于自己的传统与文明,无视乃至排斥其他文明,那么,它唯一的结局就是灾难。自近代以来,在世界不同地方,都有国家演绎着同样的民族主义灾难。而这样的危险在今天仍存在于世界的不同地方。要防患或阻止这种民族主义灾难,人类仍然需要一种君子文化,君子精神,君子理念,那就是明觉天下普遍之公理,信守人类普遍之正义。

  在这个意义上,张丰乾先生重提君子问题,乃是一个真问题。这里,我想强调的一点是,自遭遇西方文明以来,要真正走出大变局,要防止极端民族主义与文化义和团,必以明辩古今之变为前提。如果说重塑华夏文明的君子文化能有助于今天之处境,同样也必在这一前提下才是可能的。

  最后,我想提及的是,张丰乾先生在书里花了很重要的篇幅分别记录了他与两位海外学者余英时、杜维明的交往和交流。这里之所以要提及,是因为这两位海外学者很具代表性。按我们前面的划分,余先生应归于“明变派”,而杜先生则属于“温情派”。余先生的作品与其言行表明,他对古今之变有一种明确而坚定的觉悟,因此也生出了一种决绝的态度。然而,有趣的是,恰是基于其对古今之变的深度自觉,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研究所呈现出来的,才既显客观,又透出真切的温情。而其绝决之态度不仅体现了现代学者为学术而学术的志业精神,亦贴近了谋道不谋禄的君子风范。

  书里提到另一位学者杜先生也是一位可贵的现代学者,一位值得尊敬的真正学者。这里之所以把他归为“温情派”,与他对现代性的研究和主张相关。他曾着力于对东亚现代化的研究,并提出了有不同的现代化道路乃至不同的现代化模式的主张,而东亚就是一种不同于西方、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现代化模式。这种研究与主张,在我看来,显然是出于类似钱穆先生温情先行而结出的果子。这种温情先行的现代性研究,实际上存在着这样一种危险:弱化甚至丢失对现代性社会之为现代性社会之根本处、要害处的明确认识,以致模糊乃至忽略现代性社会之为现代社会所应具有的普遍性根基与普遍性标准。这种“不同模式”说在理论上的危险带来实践上一个可能的后果就是,对东亚现代性的研究不是促进了东亚社会的现代化,相反,倒为防碍东亚社会现代化甚至反现代化提供了理由。这当然有违杜先生初衷,一定也是他所不愿看到的。这表明,对现代性的研究如果不是为了反对现代性,那么,不应是“温情“先行,而应“明变”先行。

  我甚至要说,对华夏文明乃至对任何文明,唯明变,方能温情。

黄裕生

2021年7月31日于学清苑



   

   
君子在“时”、“位”之中——张丰乾《重塑君子》序    

 

  丰乾曾经与我同事,平时一贯谦和,满脸笑容,真有君子之风。如今,他将二十年来主要发表于《中国青年报》上的时评、散论、随笔结集出版,并冠以《重塑君子》之名,其所行、所言、所思、所论,可谓与“君子”一脉相承。

  君子是怎么样的人?就是能够与他人、社会乃至自然环境相处得极其融洽、适宜的人,所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君子”的行为不是来自“情商”,更不是来自溜须拍马、附和讨好,而是来自其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能够恰当自处并与他人相处的能力。而前者,恰恰是“小人”之所为。“小人”也是能够带来“一团和气”的,表面上看,似乎与“君子”差不多。如果二者之间泾渭分明,也用不着“君子小人之辨”。与“君子”对举的“小人”并非总是面目可憎,有时甚至还让人觉得可亲,但是,“小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图私利的,其蒙骗性、危害性不可谓不大。

  “君子”为什么不需要像“小人”那般眉头紧锁时刻算计,但又具有与他人、社会乃至自然环境融洽相处的能力?简单地说,“君子”的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审时度势的结果。其审时度势并非基于私利,而是基于对天地人互动中的“时”与“位”的把握。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其实也可以进一步说“不知易,无以为君子也”。《易》是讲“时”与“位”的,把握到“时”与“位”,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所以,《易》历来被奉为群经之首。

  “时”是配阴阳相易而言的,“位”是配刚柔相推而言的,即阴阳相易必须应时,应时才能“化而裁之”;刚柔相推必须当位,当位才能“推而行之”。不应时、随时、及时,则阴阳不可能相易而通;不当位、合位、正位,则刚柔不可能相推而行。“时”是为了“中”,“位”是为了“正”,“行时中”、“居位正”才能阴阳相推、刚柔相易。《易传》认为,万物的变化过程只有“位正”、“时中”才能无往不咎,显现一种有条件、有节制的“刚”的力量,这种“刚”可称为“刚中”,从而把阴阳刚柔协调起来,这是《易传》讲“时”、“位”的目的。《易传》既不推崇“柔”,也不盲目强调“刚”,而是认定事物的变化过程必须遵循客观的“时”、“位”之序,才有持久性的“刚”。所以,与其说《易传》强调“刚健”,不如说强调“刚中”更为准确。若“刚”不得中正,不知止而妄行,则不仅不能健,而且只能导致“凶”。行时中,居位正,则阳、刚之动乃大乃正。而“君子”能够行时中、居位正,所以也能够“坦荡荡”,能够“自强不息”。

  在现代社会中,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及关系比传统社会复杂。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中做“君子”的难度也远甚传统社会。丰乾在《重塑君子》中根据文章内容,拟出七个标题加以编排,分别为“为己与利他”、“智慧与情绪”、“社会与教育”、“科技与人文”、“本土与世界”、“拜访与聆听”、“看法与经典”。这些标题看似因材施设,实则非常巧妙地将现代人的诸种矛盾处境揭示出来。现代“君子”也是在这些矛盾处境中加以历练与塑造。在此过程中,“时”与“位”依然重要。

  现代社会不仅结构及关系复杂,而且随着交通及通讯的发达,时空坍塌,生活扁平化、电子化、虚拟化。尤其是自媒体取代传统媒体,人们从追求流量的自媒体上获得的对社会的感知已经远离客观与事实。社会日常生活的丰富性或被悬置或被抽离,人们对具体场景或情境中“时”与“位”的把握变得更加困难。无论是相处还是自处,都比以往更加茫然。也正因此,今天我们更加需要重塑“君子”,需要把“君子”在天地人互动中的“时”与“位”找回来。

  是为序。

吴重庆

2021年8月2日


   

   
《重塑君子》序    

 

  丰乾的新书《重塑君子》即将出版,他要我为此书写序,我欣然应允。

  《重塑君子》的大部分篇章此前就读过,少数篇章是初次阅读,重读和初读的阅读经验虽有微妙的不同,但我都从中体会到了跃动在文字中的思想和生命之力。这种力量既源自丰乾的心性深处,也来自古老的西北大地。在广袤的西北,不仅有崇山峻岭、苍茫古道、古今战场和铁血传说,还有许许多多贫穷的山村。从这些山村中走出了无数的汉子,丰乾就是其中之一。令他“魂牵梦萦”的那个村庄已经消失了,但村庄的魂魄与精神犹存。

  《重塑君子》是丰乾二十年来在《中国青年报》等各种媒体上发表的杂文、对话等的结集,共61篇正文和1篇附录,如果再加上“自序”和“跋”,正好64篇,合六十四卦之数,此莫非“天意”乎?丰乾的专业是中国哲学,而中国哲学的本质不正在“天”与“人”、“天意”与“人意”的交感互通中呈现吗?

  当然,《重塑君子》只是一本“知人论世”之作,并未明确涉及“天人之际”。全书分为“为己”与“利他”、“智慧”与“情绪”、“社会”与“教育”、“科技”与“人文”、“本土”与“世界”、“拜访”与“聆听”、“看法”与“经典”七章,从“重塑君子”始,以“‘君子’、‘小人’、‘女子’及‘与’之辨析”终,贯穿始终的就是“君子之道”或“君子文化”的重建。在一般人看来,“君子文化”就只是人间之事,无关乎“天道”、“天命”,只要从道德、法治、思想政治教育等角度加强建设就可以实现。丰乾的文章乍看也是就人间之事立论的,他密切观察着人间社会的种种事相,在那些热点新闻事件的激发下,思考着道德、教育和文化建设的种种问题,提供种种如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道路和方法。

  然而,细读之下,我却看到了丰乾文章中蕴含的“究际通变”的意味。“究际通变”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也,即在“天人之际”的格局和视域中通达“古今之变”,以华夏古典哲学的大智慧来“观物”,来圆融地观照和处理人间社会的“大问题”和“小问题”。丰乾正是以“究际通变”的智慧来思考和观照“君子文化”的建设问题的。在丰乾看来,“君子”和“小人”并不是相互对立的两极,反而能够并且必须相互通达。“君子”“立乎其大”,然亦必“先识乎其小”;“小人”“囿乎其小”,然亦“自有其大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似可笑,但其实这也是一条可能的思想和情感道路。真正的“君子”应该是在“择善固执”的同时对一切可能的道路都保持开放的态度,所有的“小人”也都有着成为“君子”的本真可能性。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对华夏文明来说,“君子”不仅是一种理想人格,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命形态,是在天地、阴阳、刚柔、大小、文质、古今、东西、忧乐之间通达无碍的人生境界。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希望本书的出版,能让我们在体察当代中国之实际的同时,开启更丰富的成就“君子”的可能性,开辟更多、更新的通往“君子”的道路。

李广良

2021年8月28日于昆明雨花毓秀寓所


   

   
自序    

 

君子与小人之际

——“他人有心,予寸度之”

  俗语有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醒世恒言》卷七)——这大概是最常见的伦理判词之一。但《诗经》之中的“他人有心,予寸度之”亦被古代哲人们屡屡称引,以说明心思、情感、道理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今人喜言“常识”,以瓦解“假大空”之言。然而,无论何“识”,达成“共识”才是关键所在。在技术无比发达,资讯无比繁多的时代,出于各种原因的“撕裂”此起彼伏,相互纠缠,“底线伦理”被屡屡突破,“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君子之风似乎比以往更难普及。

  在这样的背景下,倡导和建设“君子文化”更显得“难能可贵”,而更需要底气、勇气和智慧。言“君子”,离不开“小人”,二者虽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也并非冰炭不容,这不仅有经典的依据,亦来自生活的体验。何况,在浩渺的宇宙中,“人”其实比较“渺小”,“天不怕,地不怕”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自大”。先哲有云“先立乎其大”,然而,如不能“先识乎其小”,恐怕会流于空疏乃至欺妄——从“小”处着眼和着手,应该比所谓“幽暗意识”更可行。

  反躬自省,汉儒杨雄有言:“小人之心杂,将形乎外,陈阴阳以战其吉凶者也。”(《太玄·玄文》)笔者“日三省乎吾身”的结果是杂念甚多而导致在“一念三千”中颠簸流浪,在本该“不惑”的年龄,屡遭困顿,虽然“害人之心未曾有”,而“好心办坏事”的遗憾乃至悲剧却历历在目,刻骨铭心——浸泡于经典之中,口不离圣贤之言而依旧“背道而驰”,跌跌撞撞,乃至于惨不忍睹,非“小人”而何?!

  不过,在“长戚戚”之余,也难免为自己开脱——这也许不仅是个人坎坷的波浪,也是人类宿命的颗粒。故而,本书最初拟名为《以“小人”之心》,并请小学与初中时期在故乡大鱼学校塑造我们“文化人”身份的恩师何多范先生题写了这个书名。

  但学界与出版界朋友们对此名的意见颇有分歧,有些师友认为很好,有惊醒和反思的意义;更多师友认为不妥,尤其认为面对中小学师生和家长时会引起不适和和误解。思忖再三,笔者也觉得“重塑君子”不仅是书中的一个篇名,更应该是跨越时代和地域的文化教育主题,其中也必然包含对于“小人”的认知与定位,故最后以此定名。但这是否又是“小人”之举呢?无论如何,都要向何师多范先生致以深切歉意!

  书中的内容,以“杂文”为主,但不是机械杂乱地胪列,而是依据内容所涉,分为“为己”与“利他”、“智慧”与“情绪”、“社会”与“教育”、“科技”与“人文”、“本土”与“世界”、“拜访”与“聆听”、“看法”与“经典”七个版块。其中一篇偏“学术”的文章,主题是“君子”“小人”“女子”及“与”的问题,对流行的一些“看法”做了回应;书中也包括了几篇访谈,其中之一是笔者作为访谈对象,可视为博士毕业之前的自述。

  此书谋划已久而未料定稿时正处于新冠疫情由潜伏到爆发,而终究在国内大致得以逆转,却又时不时散发乃至蔓延于东西南北的形势下。“新冠病毒”在显微镜下的面目并不狰狞,甚至带一些绚丽,而其发生和传播的诡异与惨烈竟然导致了全球性长时间的公共卫生危机;若非有舍生取义,有专业精神和高超医术的君子们及其助力者,人类恐怕真的要万劫不复了!“人们”终于认识到了和“他人”、“他物”之间“距离”的重要和“不相往来”的必要!回想2003年初夏的“非典”时期,也有疫情防控的问题,一些同学因为行动受到限制而产生情绪波动,笔者曾专门写信给他们,名曰“危机见证成长”。此非“宿命”而何?!

  无论交通如何便利、技术如何发达、商业如何繁荣、物品如何丰富,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特别是人与“微生物”的关系,依旧会面临无可逃避的冲突。面对家长“外面有病毒”的警告,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哭着说:“我看不见!我要和病毒一起玩!”而此前,他的抗议是:“不让我出去玩,是很不好的事情!”——人,在“出去”的时候,能够像蝙蝠那样具有超强感知能力和免疫能力吗?

  “保护”的理由不是只有一个地球!而是我们和万物“共有”一个地球!不仅要摒弃滥食野生动物的陋习,还要养成“无弃人”“无弃物”的意识和珍惜良好生态环境的习惯,这才是处于中心该有的样子!

  不仅是这一个庚子年伊始,已经有多少次看着那些变成了“死亡数字”的骨肉同胞,目睹救援人员、医务工作者和志愿者冒险逆行,耳闻种种坚毅与脆弱、承担与推脱、信任与猜疑,深感自己“百无一用”,但又禁不住摇唇鼓舌。

  所幸的是,笔者得遇君子甚多,或指点,或鞭策,皆切中要害而不计回报;而能在顺利时没有懈怠,也从困境中脱身而出,的确有赖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度量和君子的类同,而是度量和君子的差距,见贤思齐——常常想到古往今来的君子门是如何对待坎坷;特别是亲人、师长、朋友们如何对自己耳提面命、潜移默化的,亦总会找到“看开”和“放下”的办法;而晚辈们则以他们的纯真、坦率和聪慧时常“刷新”笔者的面貌,包括思想和学术层面的“教学相长”。

  “位卑未敢忘忧国”而别无长技,一一检视旧文,无论长短,自忖勉强符合“修辞立其诚”的原则。时过境迁,虽有刻舟求剑之嫌,而些许管见似不算过时,故而不揣浅陋,汇集成册,归类提要,个别标题和内容略有调整和补充,一些知识点,注明了出处。但能否算作“真小人”之言,还有待读者诸君的研判。

  书中的文稿,多半曾发表于《中国青年报》等报章,用过“平复”、“夕惕”等笔名。感谢聂北茵等编辑们的信任。几篇笔谈性质的文章,也都是聂北茵老师组稿,书中收录了其他学者的论点,以保持语境,非为掠美,感谢郭沂教授等学者们的慨允。

  此书之出版,承蒙西安外事学院支持,黄藤校长拨冗题写书名,多位同事热诚相助。吴重庆、黄裕生、李广良三位教授先后赐序,勉励之余也慷慨分享了他们的真知灼见;鲨白(羽瑄)同学的配图颇见功力。原甘肃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刘延寿先生力荐,敦煌文艺出版社杨继军先生慨允,使得此书在故乡正式问世,何幸如哉!尚再宗、马吉庆老师的精心编辑,使之增色良多!多地师友以不同形式指正玉成,恕不一一具名,一并致谢!

  梁启超先生1914年在清华学校的著名讲演《君子》实为承前启后、推陈出新之论,其意义不拘于一校一时,正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民族精神的最好写照,特录于书中以为压轴;并做了一些简注,方便阅读。

  当然,所有文责,盖由本人承担。

庚子(2020)春分日后于广州康乐园初稿

辛丑(2021)中秋节前于西安鱼化寨修订


   

   
重塑君子    

 

  【“君子不器”:中小学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学生成了考试的工具,大学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学生成了找工作的工具,社会教育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变成了满足欲望的工具。】

  孔子曾经告诫他的学生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所说的“小人”不见得就是坏人,更多是指器量小、眼界窄、过分看重物质利益的人。《荀子》当中对于“陋儒”“俗儒”“偷儒”“腐儒”等等有人格缺陷的知识分子给予了具体的批判,而提倡“雅儒”“大儒”。我们也许不一定要赞成荀子的具体结论,但是,和孔子一样,荀子也显然已经注意到知识分子也有君子和小人的区别。而震惊全国的校园凶手马某则是由小人演变成为暴徒——如他自己所言,一个人从思想上变坏就是不可救药的了。

  或许我们可以假设,如果马某有机会仔细体会《论语》当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格言,或者他有音乐、美术、绘画等方面的爱好和素养,对生命本身具有起码的敬畏和爱怜意识,能够体会到人生特有的美感和愉悦,应该不至于犯下如此残暴的罪行——不是不可救药,而是没有及时给他药。

  而我们现在所了解到的是一个曾经成绩优良,读中学时就在知识竞赛中获奖的“好”学生,再联系到以前的“大学生硫酸泼熊”的事件,以及大学校园里面时不时出现的因为感情、奖学金、出国机会、学生干部评选等问题伤人和自伤的事件,的确看到了我们教育的悲哀。或许我们可以推论,中小学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学生成了考试的工具,大学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学生成了找工作的工具,社会教育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变成了欲望的工具。

  自卑、自怜、侵犯性、逆反性等等不良的情绪以及充斥暴力的影片、游戏、书籍都有可能成为诱发杀人动机的因素。但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不良情绪的困扰,即使没有机会接触有暴力内容的文化产品,也有可能造成心理的畸形发展。

  在应试教育的巨大压力和诱惑下,中小学生的其他诉求都在“还不是为了你好”的口号下被压抑、被忽视,甚至被谴责、被惩罚。这些学生进入大学以后,很难改变为了考试分数而学习的习惯,他们出色的背诵能力和应付考试的技巧不能不使人赞叹,使老师不能不给他们高分。另有一些学生在进入大学以后无心学习,专门盯着各种获奖的机会和所谓“锻炼能力”的机会,以巧言令色为能事,以“出人头地”为目标,把老师当成“公关”的目标,而实际上关心的是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有相当多的大学生不是为了某一门课程本身,而是为了这门课程的成绩才费心。“成绩”又和奖学金、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以及找到一个“好工作”的期望紧密挂钩。

  大学教育的评价体系实际上还是一种应试教育,但是大学里的生活又有很大的自主空间。如果大学生没有良好的生活情趣和清晰的自我定位,在没有人督促、没有升学压力的情况下靠打游戏、打牌、吃吃喝喝来打发时间,则很危险——马某据说就是因为打牌吵架,“吵出了很多东西”而起了歹心。

  实际上,孔子也是主张游戏的,他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人是会思考的动物,心智正常的情况下不思考是很困难的。打牌、下棋虽然是娱乐,但是毕竟也需要动脑筋,其中的规则、玩法、输赢等等就是生活本身的缩影,认真思考一下,其实是很有裨益的。孔子就说在游戏当中要做到“其争也君子”。

  孔子的一个基本生活态度和方法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他以“六艺”教学生,包括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哲学、文学、历史、音乐等等。他斥责想在他这里学养花和种庄稼的樊迟是“小人”,认为“君子不器”,主要是强调君子要突破各种具体职业的限制,而不能沦为工具。但是,我们也可以推测,孔子对于养花和种地是了解的,所以别人才赞叹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本事,他的学生说“天纵之将圣”。他自己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很多家境比较贫寒的大学生面对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觉得压力很大,很多评论者也因此以为这些学生比较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再看看孔子,恰恰是“贫贱”成就了他,是“三月不知肉味”;“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学习态度成就了他;“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是说君子能够融会贯通,抓住要害,而不是贪多求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马某就是长期处于“戚戚”的状态下,不良情绪日益滋长,没有被及时矫正,而最终酿成了悲剧。

  孔子的学生子贡曾经问他,“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怎么样?孔子说,还不错,不过比不上“贫而乐,富而好礼”。子贡引用《诗经》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吗?孔子很高兴,说子贡能够“告诸往而知来”,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诗经》。(《论语·学而》)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过程,需要“告诸往而知来”的能力。

  马某的思维方式则是“一条道跑到黑”,居然奇怪警方这么快就锁定了他,以为逃到天涯海角就安全了,杀人以后不思悔改,反而“认命了”。他大概没有想过所谓的“命”实际上就是人类千百年来对于生命的珍惜和对于正义的诉求,这样的珍惜和诉求是人类发展和繁衍的基石,任何罪行迟早都要受到审判,《老子》所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这个意思。所谓的“疏”实际上是指,在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人们拥有较大的选择空间,但是总有人自我膨胀,自作聪明,以为可逃脱正义的审判。从这个角度看,孔子所说的“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是很有道理的。

  “无知者无畏。”但是,一些“有知识的人”也会“无畏”,自以为聪明而可以怙恶不悛、逍遥法外。所以,“知识分子”并不能当然地自以为是社会良心的代表,而是经常需要批评和自我批评。而我们各个层次的教育都需要真正摆脱应试教育的体制,抛弃假、大、空的说教,认真考虑重塑君子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教给学生自我教育、自我调整的能力。

  研习文化经典和培养生活情趣应该是两条可行的途径。

  (原刊于《中国青年报》2004年3月28日;此修订稿收入作者同名专著《重塑君子》,敦煌文艺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