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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

张丰乾:“身”“乡”“家”“国”“天下”之同异 ——由《管子》反观《大学》

作者:张丰乾来源: 发布时间:2024-03-06点击数:

【摘要】《大学》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被视为儒家思想的纲领,先后次序非常明确,而行文用了演绎的方式。然而,对于“身”、 “家”、“国”、“天下”及其相互关系的讨论,在中国古代却有不同向度的深入展开。《大学》的论说方式明确了身、心、意、知、物与家、国、天下之间层层推延、一体递进关系。同样是对家、国、天下的关注,《管子》中的理论则是继承和发展了老子“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的思想强调“用道各异”、用平行观察、区别对待的方法强调“身”、“家”、“乡”、“国”、“天下”互不可为、小大有别,认为统治这应该“与民为一体”。《管子》强调君主“有天之道”和“失天之道”的利害所在,由此引申出一系列“久有天下而不失”应该遵循的修身治国的理论。针对“独任之国”,《管子》同时强调“任圣人之智”和“任众人之力”;而在天下太平和家事成就方面,《管子》也提出了值得注意的理论。程朱在标榜四书系统之时,门户之见甚为坚厚,他们的偏见与科举结合起来,更是影响深远,故而有重点关注,条分缕析的必要。



【关键词】《大学》;《管子》;身;家;乡;国;天下;互不可为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四书学与中国思想传统”(15ZDB005);中山大学“三大建设”专题项目


“身”“乡”“家”“国”“天下”之同异

——由《管子》反观《大学》

张丰乾


一、朱熹的几个偏见


在“四书”体系中,《大学》处于奠基的地位,朱熹《大学章句序》概括说:


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若《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诸篇,固小学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

自是以来,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间。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复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天运循环,无往不复。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为之次其简编,发其归趣,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


仔细分析起来,朱熹的论说充满学派偏见,与历史记载不符,且与他本人的相关论说自相矛盾。

其一、“只是仁之功”?

朱熹虽然承认“齐桓公时,周室微弱,夷狄强大,桓公攘夷狄,尊王室,‘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但又指责齐桓公是“以力假仁”者:


彝叟问:“‘行仁’与‘假仁’如何?”曰:“公且道如何是‘行仁、假仁’?”   曰:“莫是诚与不诚否?”曰:“这个自分晓,不须问得。如‘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处却好问。如行仁,便自仁中行出,皆仁之德。若假仁,便是恃其甲兵之强,财赋之多,足以欺人,是假仁之名以欺其众,非有仁之实也。故下文言‘伯必有大国’,其言可见。”又曰:“成汤东征西怨,南征北怨,皆是拯民於水火之中,此是行仁也。齐桓公时,周室微弱,夷狄强大,桓公攘夷狄,尊王室,‘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只是仁之功,终无拯民涂炭之心,谓之‘行仁’则不可。”(《朱子语类》卷五十三)


而《管子·小匡》记载:


桓公曰:“民居定矣,事已成矣,吾欲从事于天下诸侯,其可乎?”管子对曰:“未可。民心未吾安。”公曰:“安之奈何?”管子对曰:“修旧法,择其善者,举而严用之;慈于民,予无财,宽政役,敬百姓,则国富而民安矣。”(《管子·小匡》)


齐桓公认可了管仲的建议,采取了一系列“作内政而寓军令焉”的措施。同时,齐桓公也注重推行教育,以“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为标准选拔和考核人才:


正月之朝,乡长复事,


[①]公亲问焉,曰:“于子之乡,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贤,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拳勇、股肱之力、筋骨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于是乎乡长退而修德进贤。桓公亲见之,遂使役之官。(《管子·小匡》)


齐桓公同时也重视拳势勇猛,肌肉有力,筋骨出众的精英。明确表示乡长如果埋没各种人才,分别有五种罪名加以惩处;而在管辖范围内出现对父母不慈孝、对乡里不友好、骄横烦躁滥用暴力,不服从法令的人没有及时报告,则视同为自比于德行低下的人,也有五种罪名建议惩处。对于能够修养德行,推举贤人的乡长,桓公则亲自见接见,并授予其官职。相比于“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说教,[②]桓公的思想周到具体,切实可行。可见朱熹所言“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并非事实。而孔子对于管仲的德行与贡献也有中肯的评价。桓公也并非“以力假仁”,而是看重“聪明质仁”。《管子·立政》强调:“大德不至仁,不可以授国柄。”《管子·幼官》则云:“身仁行义,服忠用信则王。”《管子·君臣下》亦言:“神圣者王,仁智者君,武勇者长,此天之道,人之情也。”——这些思想未必就是齐桓公本人的思想,但是重视“仁”,且同时突出“聪明”、“武勇”等德行,也是齐文化的重要内容却是没有问题的;换言之,《管子》同样推崇“智、仁、勇”。


其二、终无拯民涂炭之心?


齐桓公不仅提倡慈孝,鼓励教育,重视人才,他自己担忧天下诸侯的安危,在推行仁爱方面也是发自内心的,大小诸侯“仁”和“宽”来称许桓公。桓公和诸侯礼尚往来,“轻其币而重其礼”,对诸侯“钧之以爱,致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获得广泛信服;他还减免赋税,构筑工事,防范野蛮民族的暴力,劝勉华夏诸侯国,教化大有成就,远方的民众如向往父母般认可他,近处的民族则如流水般归顺于他:


恒公忧天下诸侯。鲁有夫人庆父之乱,而二君弑死,国绝无后。桓公闻之,使高子存之。男女不淫,马牛选具。执玉以见,请为关内之侯,而桓公不使也。狄人攻邢,桓公筑夷仪以封之。男女不淫,马牛选具。执玉以见,请为关内之侯,而桓公不使也。狄人攻卫,卫人出旅干曹,桓公城楚丘封之。其畜以散亡,故桓公予之系马三百匹,天下诸侯称仁焉。于是天下之诸侯知桓公之为己勤也,是以诸侯之归之也譬若市人。桓公知诸侯之归己也,故使轻其币而重其礼。故使天下诸侯以疲马犬羊为币,齐以良马报。诸侯以缕帛布鹿皮四分以为币,齐以文锦虎豹皮报。诸侯之使垂橐而入,载而归。故钧之以爱,致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是故天下小国诸侯,既服桓公,莫之敢倍而归之。喜其爱而贪其利,信其仁而畏其武。桓公知天下小国诸侯之多与己也,于是又大施忠焉。可为忧者为之忧,可为谋者为之谋,可为动者为之动。伐谭莱而不有也,诸侯称仁焉。通齐国之鱼盐东莱,使关市几而不正,壥而不税,以为诸侯之利,诸侯称宽焉。筑蔡、鄢陵、培夏、灵父丘,以卫戎狄之地,所以禁暴于诸侯也。筑五鹿、中牟、邺、盖与社丘,以卫诸夏之地,所以示劝于中国也。教大成。是故天下之于桓公,远国之民望如父母,近国之民从如流水。(《管子·小匡》)


这其中或许有溢美之词,但指责桓公治国没有救民于生死涂炭之心则是失于严苛——齐桓公更为看重的是对于民众日常生活的安顿和调节,面对诸侯的亲附和跟随,没有颐指气使,而是广泛地落实忠诚。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桓公接受了管子和隰朋建议,停止射杀动物,并和管子订立盟誓:不对年长体弱者用刑,宽大处理,三次豁免之后再进行处罚;对于关卡只过问,而不征税;对于市场,只征税而不操控;对于山林水泊等资源,也根据时节开放或封闭而不征税。盟誓的内容以命令的形式发布:


管仲曰:“昔先王之理人也,盖人有患劳而上使之以时,则人不患劳也;人患饥而上薄敛焉,则人不患饥矣;人患死而上宽刑焉,则人不患死矣。如此,而近有德而远有色,则四封之内视君其犹父母邪!四方之外归君其犹流水乎!”公辍射,援绥而乘。自御,管仲为左,隰朋参乘。朔月三日,进二子于里官,再拜顿首曰:“孤之闻二子之言也,耳加聪而视加明,于孤不敢独听之,荐之先祖。”管仲、隰朋再拜顿首曰:“如君之王也,此非臣之言也,君之教也。”于是管仲与桓公盟誓为令曰:“老弱勿刑,参宥而后弊。关几而不正,市正而不布。山林梁泽,以时禁发而不正也。”(《管子·戒第》)


朱熹似乎非常重视“动机”,但把“力”和“仁”对立起来,显然有失偏颇,与此相应的人物评判自然也会有失公允。

其三、孔子独取先王之法?

《管子》书中,对于“先王之法”的推崇和阐述比比皆是,仅以《枢言》的部分内容为例:

帝王者,审所先所后,先民与地,则得矣;先贵与骄,则失矣。是故先王慎贵,在所先所后。

城郭、险阻、蓄藏,宝也;圣智,器也;珠玉,末用也。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末用,故能为天下。

先王贵诚信,诚信者,天下之结也。

先王事以合交,德以合人,二者不合,則无成矣,无亲矣。

釜鼓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故先王不滿也。

以上论说从“先王”的“所慎”、“所贵”、“所重”、“所事”等角度突出了执政者应该注意人口的繁衍、土地的储备、防务的加强,以及公共财富的积累而不要看重珠玉;同时,《管子》也批评“贵骄”,表彰“诚信”、“圣智”,提倡“不满”,超越了狭隘的学派界限。可见《管子》一书不仅没有忽视“先王之法”,而且非常推崇,特意强调,并作出了具体阐述,可见作者、编者胸怀广阔,见识非凡。

二、 言近用异:《大学》与《管子》


《大学》所言“八目”以“明明德于天下者”为主体,以“修齐治平”为目标,先后次序非常明确,而行文用了“先果后因”的论证方式: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这种论说方式明确了身、心、意、知、物与家、国、天下之间层层推延、一体递进的关系。

而《老子》书中,则强调身、家、乡、国、天下的各自独立性: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以此。(《老子》第54章)


《管子》在《汉书·艺文志》中被列入道家。其中关于身、家、乡、国、天下的关系,乃是强调相近的两重关系之间作为本末的区别:


欲为天下者,必重用其国;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欲为其民者,必重尽其民力。无以畜之,则往而不可止也;无以牧之,则处而不可使也。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故地不辟则城不固,有身不治,奚待于人?有人不治,奚待于家?有家不治,奚待于乡?有乡不治,奚待于国?有国不治,奚待于天下?天下者,国之本也;国者,乡之本也;乡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故上不好本事,则末产不禁;末产不禁,则民缓于时事而轻地利。轻地利而求田野之辟,仓廪之实,不可得也。(《管子·权修》)


同样是对家、国、天下的关注,《管子》中的理论则是平行观察而又区别对待。在此基础上,又对其相互关系作出了具体阐述。

其一、末不可为本。

依据《管子·权修》所说,身、家、国、天下之间,递相为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五者互相之间是层层推延的关系;相反,它们之间有“不可为”的界限:


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如月如日,唯君之节。(《管子·牧民》)


三个“毋曰”更是突出强调不要认为“远者”因为不同出生,不同乡里,不同国度而有理由分离对抗。统治者应该像天地一样没有私心和偏好,君主平等看待远近民众的原则应该像日月一样明确恒定。

其二、小大有别。

《管子》书中不仅从多个角度阐明家、乡、国、天下的不同地位,同时也指出它们的规模大小不可混淆:


谨于一家,则立于一家;谨于一乡,则立于一乡;谨于一国,则立于一国;谨于天下,则立于天下。是故其所谨者小,则其所立亦小;其所谨者大,则其所立亦大。故曰:“小谨者,不大立。”(《管子·牧民》)


从所严谨看待的对象大小来判定所确立目标的大小,并得出“小谨者,不大立”的结论,说明《管子》的最终着眼点是突破家、乡、国之限制的“天下”。

其三、王民一体,与天与人。

君主都关心安危祸福,《管子》书中也认为贤明的君主能够挽救天下的祸患,使得危机转为平安,但又强调救祸安危者,一定要以任用千万民众为条件,然后才能去行动。在日常的生活中,君主想要使得臣下竭尽所能而又和上级关系亲密,也一定要为天下谋取利益而除去祸害。这是比较常见的政治原则。但《管子》一书的特点在于天下、万物、父子以及各种生物并重,而不是孤立地突出君民关系。

《老子》云:“静为燥君”,《大学》申论:“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都是从个人修养的角度,而管子则提出使民众安静闲适而不受打扰,没有劳苦的原则。《老子》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管子》则把“我”明确为“上”,提出“上无事则民自试”,上层不制造事端,不巧立事由,不劳顿下级,民众就会自己为自己做事;君主确立度量,安排职份,明确原则,以这些措施来面向民众,而不是事先讲一套空话,民众就会遵循正道。正如祭祀用的抱蜀不讲话而庙堂已经修整好了。


天之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明主法象天道,故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行理而不惰。故能长守贵富,久有天下而不失也。故曰:“持满者与天。”明主救天下之祸,安天下之危者也。夫救祸安危者,必待万民之为用也,而后能为之。故曰:“安危者与人。”

人主之所以使下尽力而亲上者,必为天下致利除害也。故德泽加于天下,惠施厚于万物,父子得以安,群生得以育,故万民欢尽其力而乐为上用。入则务本疾作以实仓廪,出则尽节死敌以安社稷,虽劳苦卑辱而不敢告也。此贱人之所以亡其卑也。故曰“贱有以亡卑。”

上无事则民自试,[③]抱蜀不言而庙堂既修。(《管子·形势》)

明主之治天下也,静其民而不扰,佚其民而不劳。不扰则民自循;不劳则民自试。故曰:“上无事而民自试。”

人主立其度量,陈其分职,明其法式,以莅其民,而不以言先之,则民循正。所谓抱蜀者,祠器也。故曰:“抱蜀不言而庙堂既修。”(《管子·形势解》)

 

  《管子》认为先王善于和民众结为一体,综合市井人员的言论,顺应人心,安顿本性,根据众人心思所聚焦的地方发布政令,因此,政令发出之后没有滞留,刑罚设立之后派不上用场。但这并不是取消身、家、国、天下各自的独立特性,相反,也是根据国家的特性守卫国家,依照民众的特性守护民众。[④]既然统治者能做到这样。民众就没有借口,没有条件为非作歹了。

 

先王之在天下也,民比之神明之德。先王善牧之于民者也。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虽有汤武之德,复合于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顺人心,安情性,而发于众心之所聚。是以令出而不稽,刑设而不用。先王善与民为一体。与民为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也。然则,民不便为非矣。(《管子·君臣上》)


由此可见,保持国与民各自的独立特性并分别守护它们,是与民众结为一体的前提。

其四、用道各异。

《管子》所言之道,在本体的意义上,没有具体的形象和固定的处所,超越于时间的往来和感官的认知,语言也难以表达,是万物生成变化,事情得失成败的根据,“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在功用的意义上,人们虽然都在说“道”,但在家、乡、国、天下不同领域的人对道的应用各不相同。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彼道不远,民得以产;彼道不离,民因以知。是故卒乎其如可与索,眇眇乎其如穷无所。彼道之情,恶音与声,修心静音,道乃可得。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管子·内业》)

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有闻道而好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国者,一国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闻道而好定万物者,天下之配也。道往者其人莫来,道来者其人莫往。道之所设,身之化也。持满者与天,安危者与人。失大之度,虽满必涸;上下不和,虽安必危。欲王天下而失天之道,天下不可得而王也。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失天之道,虽立不安。其道既得,莫知其为之,其功既成;莫知其释之,藏之无形。大之道也,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万事之生也,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管子·形势》)

道者,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者也。故或以治乡,或以治国,或以治天下。故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

闻道而以治一乡,亲其父子,顺其兄弟,正其习俗,使民乐其上,安其土,为一乡主干者,乡之人也。故曰:“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管子·形势解》)


《管子》非常重视“乡”的治理,并认为通晓大道来治理一乡,使其中的父子关系亲密,兄弟关系顺遂,习惯风俗端正,民众以愉悦之心对待上级,而在故土安定地生活。这样的“乡之人”是一乡的骨干。对于“乡”的看重,说明《管子》充分注意到,在“家”和“国”之间,邻里和社区的地位不可替代。而《大学》所言的“修齐治平”,恰好缺了“乡”这一重要环节。

其五、一民心;用治本。

《管子》也认为政治的次序和伦理的差等应该理顺;同时强调度量衡和文字及交通应该规正。“至顺”和“至正”先王用以统一民心的原则和措施,体现在美德和好事上面,天子、诸侯、大夫、民众都应该让渡自己的德行于上级。


天子出令于天下,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子受令于父母,下听其上,弟听其兄,此至顺矣。衡石一称,斗斛一量,丈尺一綧制,戈兵一度,书同名,车同轨,此至正也。从顺独逆,从正独辟,此犹夜有求而得火也,奸伪之人,无所伏矣。此先王之所以一民心也。是故天子有善,让德于天;诸侯有善,庆之于天子;大夫有善,纳之于君;民有善,本于父,庆之于长老。此道法之所从来,是治本也。(《管子·君臣》)


可见,《管子》从“道”和“法”的根本由来的层面探究治理的方法,非常重视政令的通顺和制度的统一;而在美好的德行和事迹方面,也指出有官职的人士应该归功于自己的上司;而民众则以父亲为依靠,获得年长有威望者的赏赐和祝贺;天子有好的言行,要礼让于上天。

其六、信始于为身,中于为国,成于为天下。

管子针对齐桓公所问“国君之信”的问题,把民众爱戴、领国亲近、天下信任相提并论,以突出信用在各个领域的不可或缺。至于信用从何开始,管子则提出了“始于为身,中于为国,成于为天下”的过程,并对每个过程的具体要求做了阐发。


管仲朝,公曰:“寡人愿闻国君之信。”对曰:“民爱之,邻国亲之,天下信之,此国君之信。”公曰:“善。请问信安始而可?”对曰:“始于为身,中于为国,成于为天下。”公曰:“请问为身。”对曰:“道血气,以求长年、长心、长德,此为身也。”公曰:“请问为国。”对曰:“远举贤人,慈爱百姓,外存亡国,继绝世,起诸孤;薄税敛,轻刑罚,此为国之大礼也。”(公曰:“请问为天下。”) [⑤]“法行而不苛,刑廉而不赦,有司宽而不凌;菀瘘困滞皆法度不亡,往行不来,而民游世矣,此为天下也。”(《管子·中匡》)

其中“道血气,以求长年、长心、长德,此为身也”的说法颇为新颖,说明《管子》对于肉身的养护也非常重视,认为应该疏导血气来求得年龄、心志、德行的绵长。


二、法象天道,久有天下

《大学》以“平天下”为目标,如前文所引《管子》亦言“平治天下”。但《大学》始终关注于“天下”,而只引用了《太甲》之言“顾諟天之明命”,对“天道”则没有论及。而《管子》强调君主是天之道和失天之道的利害所在,由此引申出一系列“久有天下而不失”应该遵循的修身治国的理论:


其一、“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失天之道,虽立不安。” (《管子·形势解》)其二、“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贱物”。(《管子·戒第》)

其三、“法天象地”:“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行理而不惰。”(《管子·形势解》)

其四、“自去而因天下之智力。” (《管子·形势解》)

其五、观“三守”、察“三满”:

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大而不为者,复小;强而不理者,复弱;众而不理者,复寡;贵而无礼者,复贱;重而凌节者,复轻,富而骄肆者,复贫。故观国者观君,观军者观将,观备者观野。其君如明而非明也,其将如贤而非贤也,其人如耕者而非耕也,三守既失,国非其国也。地大而不为,命曰土满;人众而不理,命曰人满;兵威而不止,命曰武满。三满而不止,国非其国也。地大而不耕,非其地也;卿贵而不臣,非其卿也;人众而不亲,非其人也。(《管子·霸言》)

其六、“知任、“知器”:

天下乘马服牛,而任之轻重有制。有壹宿之行,道之远近有数矣。是知诸侯之地千乘之国者,所以知地之小大也,所以知任之轻重也。重而后损之,是不知任也;轻而后益之,是不知器也。不知任,不知器,不可谓之有道。(《管子·乘马》)

其七、知“天道之数,人心之变”,行“七不”之策。

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然而与危亡为邻矣。天道之数,人心之变。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人心之变,有余则骄,骄则缓怠。夫骄者,骄诸侯,骄诸侯者,诸侯失于外;缓怠者,民乱于内。诸侯失于外,民乱于内,天道也。此危亡之时也。若夫地虽大,而不并兼,不攘夺;人虽众,不缓怠,不傲下;国虽富,不侈泰,不纵欲;兵虽强,不轻侮诸侯,动众用兵必为天下政理,此正天下之本而霸王之主也。(《管子·重令》)

其八、“治民有常道,而生财有常法。”(《管子·君臣上》)

     

三、天下治、家事成


“家”在《管子》中具有特别的意义。《管子》的社会理想体现在天下太平和家事成就两个方面。围绕这两个密切相关的方面,《管子》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注意的理论:

其一、用圣人治天下,用媒人成家事。

明主之治天下也,必用圣人,而后天下治;妇人之求夫家也,必用媒,而后家事成。故治天下而不用圣人,则天下乖乱而民不亲也;求夫家而不用媒,则丑耻而人不信也。故曰,“自媒之女,丑而不信。”(《管子·形势解》)

其二、执政者的重要禁忌:言可不复、行不可再。“言可不复”即所发表的言论离间了父子之间的亲情,疏忽了君臣相处的原则,对天下大众造成了危害。所以,不能被反复引用的言论,首先会伤害家庭关系,明智的君主不会讲说。在行为方面,假如君主自己举止端正,差使他人有礼貌,和别人交往讲道理,他自己所采取的行为就会成为天下人的法则和范式,人们都会担心不能重复他的行为。而不可复述的言论和不可模仿的行为是执政者的大忌。


人主出言不逆于民心,不悖于理义,其所言足以安天下者也,人唯恐其不复言也。出言而离父子之亲,疏君臣之道,害天下之众,此言之不可复者也,故明主不言也。故曰:“言而不可复者,君不言也。”

人主身行方正,使人有礼,遇人有理,行发于身而为天下法式者,人唯恐其不复行也。身行不正,使人暴虐,遇人不信,行发于身而为天下笑者,此不可复之行,故明主不行也。故曰:“行而不可再者,君不行也。”

言之不可复者,其言不信也;行之不可再者,其行贼暴也。故言而不信则民不附,行而贼暴则天下怨。民不附,天下怨,此灭亡之所从生也,故明主禁之。故曰,“凡言之不可复,行之不可再者,有国者之大禁也。”(《管子·形势解》)


其三、避免“百虑其家,不一图其国”的情况发生。《管子》指出君主昏庸,众大臣就会借助管理国政的重要地位攫取私利,并搜刮民众来积累自家财富。所以,要防止大臣“擅其利,富其家”。


明主之治也,明于分职,而督其成事。胜其任者处官,不胜其任者废免。故群臣皆竭能尽力以治其事。乱主则不然:故群臣处官位,受厚禄,莫务治国者,期于管国之重而擅其利,牧渔其民以富其家。故《明法》曰:“百虑其家,不一图其国。”(《管子·明法解》)

其四、爱民之道:“公修公族,家修家族”:

桓公又问曰:“寡人欲修政以干时于天下,其可平?”管子对曰:“可。”公曰:“安始而可?”管子对曰:“始于爱民。”公曰:“爱民之道奈何?”管子对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使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放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罚,薄赋敛,则民富矣。乡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管子·小匡》)

 

其五、做为行政组织的“家”、“乡”、“方”、“邑”、“国”等等,其规模大小有明确记述:

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五聚命之曰某乡,四乡命之曰方,官制也。官成而立邑。五家而伍,十家而连,五连而暴。五暴而长,命之曰某乡。四乡命之曰都,邑制也,邑成而制事。四聚为一离,五离为一制,五制为一田,二田为一夫,三夫为一家,事制也。事成而制器,方六里,为一乘之地也。一乘者,四马也。一马其甲七,其蔽五。四乘,其甲二十有八,其蔽二十。白徒三十人奉车两,器制也。(《管子·乘马》)

分国以为五乡,乡为之师,分乡以为五州,州为之长。分州以为十里,里为之尉。分里以为十游,游为之宗。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什伍皆有长焉。(《管子·立政》)


其中,“家”可谓居于基层的行政组织,而不仅仅是生活单位。对于“家”的理解,也不能仅局限于“血缘”方面。正因为“家”的基础地位,所以“齐家”才特别重要。

把《大学》一篇和《管子》一书作比较,似乎比重失衡;但因为程朱在标榜四书系统之时,门户之见甚为坚厚,他们的偏见与科举结合起来,更是影响深远,故而有重点关注,条分缕析的必要。这些理论视野开阔,内容丰富而论述清晰,对研究哲学、政治、伦理、历史、军事、经济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都非常重要,还需要进一步仔细考究。本文仅是抛砖引玉,请方家指正。

(张丰乾,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广州,510275



[①]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周礼·地官司徒》)

[②]孔子之言是针对季康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的问题而言,孔子特别提醒:“子为政,焉用杀?”(《论语·颜渊》)孔子是强调统治者的表率作用,而朱熹则发挥说:“为政者,民所视效,何以杀为?欲善则民善矣。”认为民众一定会效法统治者,统治者追求善,民众就善良了,显然是把问题简单化了。

[③]《说文解字·言部》:“试,用也。”

[④]孔子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倒是和这一思想有接近之处。

[⑤]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根据上下文语境所补。